受几百种敌人的攻击直到你死了,还不知怎麽死的。」 阿尼密立时道:「对不起,真的,我没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经验。」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葛克少校像是余悸未息,又说道:「你可知道,在这个地方,至少有一百种以上的昆虫 ,是有毒的,你看见过有毒的飞蛾没有?在新畿内亚的森林中,至少也有二十种以上不同的 毒峨。」 阿尼密「哼」了一声,说道:「照你那麽说--」 葛克少校大声道:「照我说,我们根本不该在夜间走进森林来。」 阿尼密的回答,来得很快,道:「我们总不能避免在森林中过夜的,事情总得有个开始 ,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。」 葛克少校叹了一声,道:「好,不过求求你,千万别亮著电筒,跟著我会找到一处可以 过夜的地方。」 阿尼密道:「当然,你是响导。」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,在黑暗中久了,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,小心移动著脚步,阿 尼密跟著他,走过了一里左右,听到了水声,林木也稀疏了些,眼前变得明亮了一些,他们 来到了一条小河旁,阿尼密和葛克少校,爬上了河边的一块大石,躺了下来。 阿尼密问道:「到克蓬去还有多远?」 葛克少校道:「沿这条河向上游走,如果我没有记错,大约经过十几个村庄,就可以找 到克蓬了。」 阿尼密表示满意,闭上眼睛,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,道:「先生,请原谅我的好奇,你 真的相信,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,有一个生下来不久就会讲另一种语言的怪婴存在?」 阿尼密并没有睁开眼来,只是说道:「是。」 葛克少校笑了起来,道:「那婴孩讲的是什麽地方的语言?」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,语气很轻挑,显然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,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却很正 经,道:「荷兰语,或者是英语、德语、法语和拉丁语。」 葛克少校听了阿尼密这样的回答,坐了起来,道:「先生,你不是在开玩笑吧。」 阿尼密道:「当然不是。」 葛克少校笑了起来,道:「如果真有一个会说那麽多种语言的人,生活在中央山脉腹地 的部落之中,那麽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。」 阿尼密也不禁睁大了眼睛,问道:「为甚麽?」 葛克少校道:「这还不容易明白?山里的土人只会说最简单的语言,这个人就算会说全 世界语言也没用。他只好自己对自己说。」 阿尼密的身子,不由自主,震动了一下,葛克少校并不是一个有甚麽大智慧的人,可是 他这两句话,倒是有极大理由的。 阿尼密又闭上眼睛,刹那之间,他想起了根多事来。河水在他身边潺潺地流过,葛克少 校的鼾声在他的身边响起来,但是阿尼密却睡不著。 阿尼密几乎是胡思乱想,一直到天亮,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,他们沿著河岸向前 走,两小时後,到了一个土人的村庄中。 那村庄中的土人,看来并不像想像中那样与世隔绝。村中的女人,都有花布裙子穿,老 人的头上,也扎著花布,一个上了年纪的土人,甚至有一只打火机,不过这只打火机早已经 用完了汽油,只有火石还没有磨完,每板动一下,就有几点火星冒出来。 葛克少校同当地的土人交谈著,喝著土人制造的烈酒,颇有如鱼得水之乐。阿尼密虽然 是「非人协会」的会员,但是总不是万能的,在这样的情形下,他也只好听葛克少校安排一 切。 他催著葛克少校,向村庄中的土人,询问那个婴孩的事,但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。 他们大约逗留了一小时,就继续向前去,天色将黑,他们到达了另一个村庄,就宿在那 个村庄中。 一直到了第四天,他们才到了克蓬。 阿尼留在这几天中,也已经习惯了森林中的村庄中的情形,他们越向内陆走去,所见到 的村庄,也越是原始,克蓬只不过是几十间茅屋所组成的,就在河边不远处,那条河。像是 没有尽头一样,大多数的村庄,都在河边。 在他们到达克蓬的时候,就有七八个赤身露体,挺著大肚子的孩子,跟在他们的身边, 葛克少校用土语在和他们交谈著。 有两个孩子,听了葛克少校的话之後,向前飞奔了出去,当他们来到那十几间茅屋近处 的时候,看到一个乾瘦的老人,向前走来,隔老远就叫道:「葛克,葛克。」 葛克少校也奔了过去,叫道:「阿隆,阿隆。」 阿尼密猜想,阿隆多半是那个老人的名字,他和葛克自然是旧相识。 阿尼密看到葛克和阿隆两人,奔到在一起,行一种奇怪的见面礼,互相用自己的鼻子, 用力擦著对方的鼻子,然後,葛克少校转过身来,用极兴奋的声音叫道:「阿尼密先生,快 过去,阿隆还活著,真是太好了。」 阿尼密急急忙走了过去,阿隆看到阿尼密,有点疑惧的神情,葛克不断地说著,又做著 不同手势,阿隆走了过来,阿尼密只好也和他擦著鼻子。 屋子内的大人都奔跑了出来,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内,除了下体有一种用树枝纤维织成 的「布」遮掩之外,全是赤裸的,皮肤又黑又粗,头发短而卷曲但是和非洲大陆的土人,又 有著显著的不同,这些土人,究竟是什麽人种,人种学家一直在争论不定。 阿隆在接受了阿尼密的礼物--一柄锋利的小刀之後,笑得合不拢口来,带领著阿尼密 和葛克,到了一间茅屋之前,大声呼喝著,一个女人顶著一只竹筐,走了过来,竹筐中是一 种黑色的果子,葛克少校立时取起了一个来,津津有味地吃著,阿尼密也学著样,出乎他的 意外之外,这种难看的果子,味道十分甜美。 葛克少校和阿隆讲了很多话,才转过头来,道:「阿尼密先生,阿隆说,他曾听得人家 说过两次,有关那婴孩的消息。」 阿尼密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,都紧张了起来,在经过了三十年之後,他毕竟有了消息。 葛克少校又道:「第一次听到,和我曾告诉你的一样,但是第二次,却是赫林部落中的 一个人告诉他的,说是有一个人,会说奇怪的话,做奇怪的事。」 阿尼密连忙问道:「这个人就在赫林部落中?」 葛克少校摇著头,道:「不是,那个赫林人,也是听来的。」 阿尼密皱了皱眉,葛克少校道:「先生,看来我们仍是无法成功的。」 他一面说著,一面指著远处的高山,道:「赫林部落就在那上的後面,在克蓬,没有人 翻过那山头过,所以那边的情形如何,完全不知道。」 阿尼密有点不经意地说道:「那也不要紧,赫林人曾经来到过这里,这就证明是可以走 得通的。」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,说道:「赫林人不同。」 阿尼密有点恼怒,道:「有甚麽不同。」 葛克少校摊了摊手,道:「赫林人是为人所共知的土人部落,也是最强悍的一族,他们 会制造一种十分猛烈的毒药,而他们的嗜好,就是猎制人头。」 阿尼密不禁抽了一口凉气,失色道:「猎头族。」 葛克少校道:「不错,但是据赫林人说,他们和山里的那些部落相比,他们简直是极其 温和的了,而那个婴孩,究竟是在甚麽地方,赫林人也未必知道。」 阿尼密呆了半晌,才道:「不管怎样,我一定要去。」 葛克少校又向阿隆讲了一回话,才道:「阿隆说,前几年,有一个全身都是白色的人- -我想是白种人,也不听他的劝,一定要深入腹地去,结果就没有回来,到他们这里来换酒 喝的赫林人说,这个白人的头,缩小之後,也还是白的。那个白人可能是一个大人物,因为 曾有军队来克蓬找过他,许多白人一起来,但是他们也没敢进山去。只在克蓬询问了一番就 走了。」 葛克少校讲到这里,直视著阿尼密,停了片刻,才道:「先生,那个白人是甚麽人?你 应该知道的。」 阿尼密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,他的脸上在冒汗,他的声音也有点苦涩,那个白人在新 畿内亚「失踪」,是轰动世界的大事,他自然知道的,他道:「是的,我知道,但是我仍然 要去。」 葛克少校哼了一声,道:「先生,你要去只管去,我可不去了。」 阿尼密没有出声,葛克少校又道:「就算你答应送给我十座酒厂,当我的头,被缩小了 挂在赫林人的屋子前,或是不知道在甚麽部落,被他们的孩子当球踢的时候,我是一滴酒也 喝不到的了。」 阿尼密道:「你说得对,我没有理由强迫你跟我去,可是我还是要去。」 葛克少校和阿隆又讲了两句话,本来,四周围的土人,不住地发出声音,但是刹那之间 ,全静了下来。 葛克少校道:「阿尼密先生,他们是在表示对你的尊敬,因为你做他们不敢做的事,先 生,我要提醒你,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土人。」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,他的决心也不禁有点动摇了。 直到现在为止,他可以说,还没有得到有关再生的宝德教授的任何有关消息,所得到的 ,只不过是经过了许多人口的传说,而且极其简单,循著这种传说追寻下去,是不是能找到 再生的宝德教授,完全不可知,可是只要他再继续下去,他就得准备死亡。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,所有的土人都沉默著,好一会,阿尼密才道:「他们既然曾和赫林 人打过交道,至少该可以告诉我,如何和赫林人相处。」 阿尼密这样说,那就是表示他还是要去。 葛克少校呆了片刻,又和阿隆说了半晌,才说道:「阿隆说,赫林族人,最喜欢喝他们 酿制的一种酒,你要讨好赫林人,最好带点酒去。」 阿尼密道:「那就简单了。」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,摇摇头,说道:「不过,赫林人如果对你太好感了,他们会将你 的头割下来,缩小挂起来,好让你和他们永远在一起。」 阿尼密有点恼怒,道:「说来说去,你无非是以为我不会有成功的希望。」 葛克少校摊了摊手,不敢再说甚麽,阿尼密也不再睬他,自顾自走了出去,来到一株芭 蕉树下,将宽阔的芭蕉叶,一条一条撕开来。他也在想整件事,从头到尾地想一遍,他想找 出一个结论,三十年来,他致力於这件看来极其虚无的事,是不是真有价值? 这是很难下结论的事,因为这件事,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事。如果这件事得到 了证实,那麽,人类的发展史,完全要改写,在某种意义上而言,相等於人的生命,可以无 限制地延长下去。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,他决定继续下去,三十年来,在毫无线索的情形下,他都没有放弃 ,如今有了线索,怎可以不追寻下去? 他转过身来,道:「少校,请你对阿隆说,我要大量酒,去和赫林人打交道。」 葛克少校向阿隆说了几句话,阿隆立时大声地叫了几下,所有的土人,都以极尊敬的眼 光,望著阿尼密,在土人的心目中,这个看来衰老的,面目阴森的老人,是他们从来也未曾 见过的勇士。 当天晚上,村落中的土人,为阿尼密举行了一个「晚会」,土人用树叶作战裙,舞著生 了锈的战刀,整夜跳著舞蹈,阿尼密自己,却在茅屋之中,盘算著从明天开始,他要一个人 行进的路程。 第二天,阿隆已经准备好了阿尼密所要的酒,酒装在粗大的竹筒之中,一端用泥封著, 每一节竹筒,有三尺长,阿尼密一个人,自然不可能带得大多,他尽他的力量,带了六节, 扎好了负在背上,由阿隆带领土人,送到了路口,阿尼密一抬头,望著前面连绵不断的山峦 ,和郁郁苍苍的森林,开始出发。他可以说是一个超越现代文明的文明人,但这时,却步向 地球上最原始的地区。 他向前走著,不多久,连道路也没有了,他只好挥著刺刀来砍路,当他前进了约莫十来 码之际,看到葛克少校在前面,一大丛龙舌兰前站著。 阿尼密略停了一停,葛克少校道:「先生,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。」 阿尼密没有出声,只是望定了葛克,少校吞了一口口水,道:「先生,你要明白,你要 去的地方,你要见的那些人,连赫林人和他们比较起来,也可以算是文明人。」 阿尼密道:「我明白,谢谢你提醒。」 葛克突然「呵呵」笑了起来,道:「先生,我不知道你究竟为甚麽要去找那个人,但是 你的意志是如此坚决,我想这件事一定是极有价值的,好了,我也参加。」 阿尼密又呆望了葛克少校片刻,道:「欢迎你参加。」 葛克少校好像本来准备期待著有热烈的欢迎的,阿尼密的态度冷淡,使他多少有点失望 ,以致他呆望著阿尼密,一时之间,不知道说甚麽才好。 阿尼密走向前去,道:「我不表示太乐观,因为前途太艰险,你总有退缩的时候。」 葛克少校一副遭到了侮辱的神情,涨红了脸,大声道:「除非你放弃,不然我一直和你 在一起。」 阿尼密按住了少校的肩,道:「好了你已经参加了一件整个和人类的未来,有极大关系 的壮举,比起来,和人类第一次踏上月球不知要伟大多少。」葛克少校睁大了眼睛,阿尼密 道:「我会原原本本讲经过给你听的。」葛克少校兴奋了起来,分了三个竹筒,负在肩上, 两个人一起向前走去,接连两天,他们只是与植物为伍,在浓密的丛林中走著,第三天,翻 过了一座山头,从山头向下望去,下面是一个盘地,面积不是很大,再向前望,仍是连绵不 绝的山岭。当天晚上,他们宿在半山腰上,到午夜,一阵连续的鼓声,使他醒了过来,葛克 少校来到阿尼密的身边,低声说道:「赫林人。」 阿尼密侧耳听了片刻,鼓声一直在连续著,他道:「你懂得他们的鼓声?」 少校道:「不完全懂,但是我听得出,鼓声之中,有著欢乐的意思,可能是赫林人正有 什麽喜事,如果是那样就好了,我们明天去,送上这六筒酒,可能会得到根好的待遇。」 阿尼密没有出声音,他向下面望去,在浓密的树林掩映之中,好像看到有一点火光闪耀 著,除此之外,就什麽也看不到了,在浓稠如漆的黑夜之中,完全充满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 。阿尼密叹了一口气,他在想,在比较详尽的世界地图上,日本的东京,和新畿内亚的腹地 ,看来是隔得如此之近,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个岛上的一处地方,但是两地之间,文明和原 始的距离,却几乎等於人类整个文明史,相差五千年。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,人实在是人 渺小了,渺小到了连天体中亿万星球中一个极小的星球,人本身所居住的,已经住了几十万 年的地方,到目今为止,还有太多未知数。 阿尼密闭上了眼睛,他并没有睡著,只是在沉思,而葛克少校在自顾自讲了许多话之後 ,倒响起了鼾声。 第二天一早,他们就开始下山,下山是完全没有路径可循的,他们有时攀越悬崖峭壁, 有时要拨著树上的藤,向下落去,在真正无路可走时,他们甚至只好踊身跳过去,如果失足 的话,世界上绝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们到了何处。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盘地,可是他们足足花了六个小时,已经过了正午,才算接近,也就 在这时,只听得一阵吆喝,五六个土人,自浓密的灌木丛中,冲了出来,高举著木竿上绑著 锋利石块的石矛,同他们跳跃而来,葛克少校的反应十分快,他立时高举由他载负的三筒酒 ,高叫:「阿隆,阿隆,尼齐,尼齐。」 事後,阿尼密才知道,「尼齐」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语言,意思是酒。他这 时的那句话,意思就是:「我有阿隆那里得来的酒。」 这句话,当然产生了很大的效力,那五个土人,立时放下了他们的石矛,向前走来,葛 克少校忙将竹筒递向前去,并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样做。 那五个土人走向前来,用力嗅著,在竹筒外,其实是嗅不到什麽酒味的,可是也许是由 於赫林人的嗅觉特别灵敏,所以在他们涂著颜料的脸上,都现出满意的神情来,而且不断叫 著:「尼齐,尼齐。」 在那五个赫林土人的带领之下,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,葛克一面向前走,一面苦笑地 望著阿尼密道:「希望能找到刘郎。」 阿尼密道:「刘郎是谁?」 葛克道:「刘郎就是常到阿隆那里去的那个赫林人,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触的赫林人,他 会讲阿隆那个部落的话,我也见过他两次。」 他们在交谈著,那五个赫林人中的两个,叫嚷著,向前奔去,这时侯,阿尼密和葛克, 也已经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。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,阿尼密绝难想像到,赫林人竟有著相当高的住屋文明, 他们利用天然的树干,每在树干之间,搭上离地约有五尺高的「地板」,然後,用木柱围起 来,上面盖著整齐的芭蕉叶,就成了「屋顶」,他们聪明的并不将被用来作「屋柱」的树弄 死,那一些大树,依然枝叶繁茂,那样,就减轻了屋顶的负担。 正当阿尼留在欣赏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际,葛克的身子,却不由自主,发起抖来,指著 那些屋子,道:「先生,你……看,这些屋子的门口--」 那些屋子其实是没有「门」的,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,但是没有用来掩蔽的「门」,循 著葛克所指看去,阿尼密也注意到,那些屋子的「门口」都挂著或多或少,一吊一串的,球 形的,黑漆漆的东西。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灵,也接触过不少人的尸骸,可是这时,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,他 吸了一口气,道:「那些,全是人头?」 葛克少校连嘴唇都变白了,可是他还是挣扎著,说了一句自己以为很幽默的话,他道: 「我不以为那些是人脚。」 阿尼密还没有来得及再讲话,已看到那两个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,在叫了几声之後 ,每一间屋子里,都有赫林人奔了出来,男女老少都有,不下两百个之多,一出屋子,就向 他们奔了过来,转眼之间,就将阿尼密和葛克两人,团团围住,不住叫嚷著,葛克的身子发 著抖,他像是求饶一样,摊著双手,叫道:「刘郎,刘郎。」 阿尼密虽仍保持著缜定,可是却双手不住的冒冷汗,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围住他们, 叫嚷著,并没有什麽别的行动,又过了一会,人丛中陡地静了下来,让开一条路,两个人在 人丛中向他们走来。 走在前面的一个人,根本看不清他的脸,因为在他的额上,颊上,全贴满了天堂鸟的羽 毛。 新畿内亚特产的天堂鸟,有著梦幻一般美丽的羽毛,阿尼密注意到,贴在那个赫林人额 上和两颊的,全是天堂鸟的尾翎,而且毛色新鲜,显然时常更换,看来,在附近的森林中, 是这种珍贵禽鸟的原产地。 这个赫林人的打扮,既然有异常人,那麽,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长了。 和族长一起走过来的,是一个看来很乾瘪的老头子,葛克一见到了他,就像见到救星一 样,叫道:「刘郎。」他一面叫著,一面又急急说了好几句话。 那乾瘦老头子直来到了葛克的面前,打量了葛克半晌,在那段时间内,葛克简直就像是 待决的囚犯一样,他勉力装出要刘郎认识他的姿态来,因为要是万一刘郎竟然不认得他,那 麽他就麻烦了。 过了好一会,刘郎脸上的皱纹,忽然都凑到了一起,他叫了起来,道:「葛克!」 在那一刹间,葛克少校显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,他陡地松了一口气,身子摇晃 著几乎倒了下来,阿尼密忙过去将他扶住,刘郎转过身去,对族长讲了几句话,族长吆喝一 声,立时有十几个人走了过来,将葛克和阿尼密,连拖带扯,来到了一间茅屋之中。 茅屋中并没有什麽陈设,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,木柱上刻著些图案,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,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,缩小了的乾人头,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,至少 有十二个以上,阿尼密打量了几眼,他甚至可以肯定,其中至少有一个,是白种人的头骨缩 制而成的。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,连忙偏过头去。 但是有一点,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,那便是,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,族长已 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。 在阿隆的部落里,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,知道这种土酒的酒 精成份极高,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,喝醉了之後,会凶性大发。所以,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 :「快讲正经事。」 葛克少校点著头,将刘郎拉在一边,不断地说著话,间中,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 阿尼密,讲了大约十分钟,刘郎点著头,到了茅屋的门口,叫了起来,不一会,有一个中年 人,走了进来,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,讲了几句。 这时侯,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,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,所 以只好等著。 事实上,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,急促的土语,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 隆那个部族的土话,他通过刘郎,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,大约又谈了二十多 分钟。 在那段时间中,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,什麽事也不管,只喝著酒,和砸著嘴, 向阿尼密笑著。 然後,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,阿尼密忙走了过去,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:「有 结果了,阿尼密先生,这个人,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,曾经为了追猎,翻过了他们赫 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,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,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,就是他 带回来,又传了出来的。」 阿尼密忙问道:「那婴孩在那里?」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声,通:「据这土人说,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,只不过他听得出那 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,他只听到了而已。」 阿尼密也苦笑道:「那怎麽找得到?」 葛克摊了摊手,道:「当然很困难,不过他说,山那边的土人部落,是一个十分友善的 部落,那边物产丰富,土人从来也不杀人。」 阿尼密皱了皱眉,道:「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?」 葛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,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,那土人的回答,又传译了过来。葛克少 校高兴道:「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,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。」 阿尼密道:「好吧,总算越来越近了,我们向前走。」 葛克偷眼向族长看去,族长已经醉倒了,鼾声大作,天堂鸟的羽毛,在随著他的鼾声而 起伏著,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,刘郎领著他们出去,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,葛克和阿尼 密急急向前走著,一小时後,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後了,他们才松了一口气。第 二天,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--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,他们平均 每隔两天,就翻过一座山岭,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,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,他们遇到的那些 土人,都指著高山,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。 越向腹地进发,所遇的土人,便越是落後和原始,到最後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,所遇 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,还逗留在石器时代,而且,是百分之百的穴居,阿尼密真怀疑他们 之间,是不是有语言,因为,他们发出的声音,和狒狒的叫声,实在没有什麽多大的差别。 这个部落的土人,所居住的地点,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,在一些山崖上,有许多 天然的岩洞,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,用原始的石块,猎取野兽来充饥,阿尼密和葛克, 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,也经过了三日三夜,才翻过了山头,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。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,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,阿尼密的心中,极其沮丧, 他长长的叹了一声,说道:「我看没有希望了。」 葛克少校也道:「是的,阿尼密先生,再向前去,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 岸,你看这些人,你看看这些人。」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,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,眼球转动著,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, 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,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,想和那些土人交谈, 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。 葛克少校道:「算了吧,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。」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,对葛克少校的话,表示回意,可是就在此际,突然,在离他们 不远处,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,道:「对,除了他们自己之外,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 言。」 一刹那之间,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,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,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 的来源,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,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 觉。 那两句话,是纯正的荷兰语。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,在那一刹间,由於实在太激动和突然,他张大了口,本来是想叫 「宝德教授」的,可是,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。 不过,这时候,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,他也知道,自己的搜寻,已经有了结 果,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。 葛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,他同样张大了口,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。 他们都看到,在他们的身後,有一个山洞,那个山洞的洞口,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 一件东西--一张草帘子,遮著洞口。 阿尼密终於发出了声音,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:「宝德教授。宝德教授。」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,一个人,慢慢地现身出来。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,睁大著眼,他们看到一个人,用一根木棍支撑著,自山洞中慢慢地 走出来,那人的身上,也没有衣服,和其他土人一样,只是下体围著一块兽皮。他一样肤色 极黑,有著卷曲的头发,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。眉骨特别高,以致双眼看来 深陷,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,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。 可是,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,有纯正的荷兰话,自那山洞中传出来。 刹那之间,阿尼密心中想,或者,宝德教授还在洞里,还没有出来。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,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,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, 发出声响,纷纷向後退了开去,这种反应,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,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。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,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、黑褐色的眼珠,望著阿尼密,过了半晌 ,他又开了口,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,声音也依然在发颤,道:「阿尼密,我的好朋友 ,你终於来了。」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,同时,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,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,是用一 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,他的左腿,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,当他的右脚碰到地面之际,左 脚离地还差著半尺,他是一个玻子。 所以,这时侯,当他的双臂发著抖,向上扬了起来之际,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, 跌在地上,他的身子,也陡地向左,侧跌了下去。 也就在这时,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,陡地奔向前去,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,叫道 :「宝德。宝德教授。」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,两个人的身子,都在剧烈地发著抖,他们都争著在讲话 ,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,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。那是 由於他们的心情,实在太激动了,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。 葛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,尽管阿尼密已对他说过宝德教授的事,但是这时侯,他双眼睁 得极大,真正怔呆了,一个穴居人,但不是穴居人,而是宝德教授,这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 接受的事实。 阿尼密恢复正常,他一面扶著宝德教授,一面弯下身,拾起了木棍,交给宝德教授,深 深地吸著气道:「宝德,你是世上唯一有过两次生命的人。」 宝德教授面肉抽动著,突然发出了极其凄酸的笑声来。 阿尼密仍然扶著宝德教授,他心中有著太多的问题,想要求得答案,他望著宝德,现在 的宝德,和以前所认识的那一个荷兰人,当然一点也不相同,如今在他面前的,完全是一个 穴居人,可是那只不过是外表,这个穴居人,到如今为止,还可以说是世上最权威的热带病 理学专家,他仍然是宝德教授。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镇定,也企图使不住发抖的宝德教授镇定起来,他放慢声调,说道: 「宝德,你--」 宝德喘著气,道:「看在上帝份上,先别问什麽,你们有酒麽?」 葛克少校在一旁,急忙自行囊中,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来,递了过去,宝德接住了瓶子 ,他的手,因为剧烈地发著抖,甚至无法打开瓶盖,还是靠阿尼密的帮助,他才能喝到瓶中 的酒。 他不断喝著,一口又一口,酒顺看他的口角,流了下来,流在他裸露的,乾而且粗糙的 皮肤上,被突出在皮肤外的肋骨所阻。 阿尼密已经知道,宝德教授的情形绝不像三十年前。他们「商量」的那样顺利,其中一 定有过不为人知,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。 如果不是有了变化,宝德教授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。 等宝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,他才肯停止,抹著口,望著阿尼密,又道:「你为了找我 ,这些年来,到过不少地方吧。」 阿尼密道:「是的,我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。我本来以为找你是很容易的,因为你必然 是一出世就惊世骇俗的。谁知道--」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,向葛克指了一指,道:「 要不是在耶加达,遇见了他,凭著一点传说,我是不能见到你的了。」 宝德教授「喃喃」地道:「耶加达,耶加达……」 他一面说著,一面身子又发起料来,阿尼密说道:「慢慢来,我们已经见面了,就算化 上一年的时间,慢慢谈分别後的情形,不要紧。」 宝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,道:「那麽,请到我的穴洞中来。我在这里很孤独,一种你无 法想像的孤独。」 葛克少校低声道:「这一点,我早就说过了。」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,的确,葛克早就说过这一点,他说过,宝德会是世上最寂寥、痛 苦的人。 阿尼密和葛克,一起跟著要拖动身子的宝德,进了穴洞之中,穴道中很黑暗,阿尼密和 葛克少校,要过好一会,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,洞中其实也没有什麽东西可看的,除了一 角,铺著由乾树皮编出来的席子之外,几乎什麽也没有。 那时,宝德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,双手捧著头,阿尼密也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大石 坐下来,望著在他对面的宝德,心中感到一阵难过,他真难於想像,学识丰富的宝德教授, 是如何过那原始的生活,过了三十年之久的。 在他们进穴洞之後,其余的穴居人,远远地在穴洞之外守著,不时发出点古怪的声音, 但是,并不进洞来侵扰他们,阿尼密点著一支烟吸著,首先打破沉默,道:「宝德,怎麽一 回事?」 宝德慢慢地抬起头来,在阴暗之中,他的浊黄色的眼珠,看来更加黯淡,不像是属於一 个生人所有的,他的口唇掀动著,过了半晌,才道:「一切都和我临死之前想像的一样,那 时离开了红霞,向前走,想找一个母体内的婴儿,以供我去寄托--」 阿尼密挥了挥手,但是却没有出声音,他本来的意思,是想问宝德,当时他的感觉是怎 样的,但是一转念之间,他却没有问出来,因为他觉得那实在是一项无法回答的问题,因为 那时,宝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,他的身体留在耶加达,造成他有思想的,只不过是一组极 其复杂组合的脑电波而已。 宝德望了阿尼密一眼,又道:「或者你是想知道,我当时的感觉怎麽样的?」 阿尼密点了点了头,宝德苦笑了一下,道:「完全像是一个梦,和做梦可以说是完全一 样的,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,就像是做梦一样,身子虽然躺著不动,但是人却 可以到任何地方。」 宝德接连几次强调「和做梦一样」,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点著头,这种感觉,他们是完 全可以领会的,他们自然没有像宝德教授那样的经历--人死了,脑电波却还存在,但是他 们都做过梦。 宝德又道:「在我想用红霞作我的寄托之际,我设想得很好,可是红霞的脑组织,已完 全破坏了,我完全无法达到目的--」 他讲到这里,突然停了下来,然後,以一种极焦切的声音问道:「红霞还好吗?」 阿尼密叹了一声,道:「她死了。」 宝德的身子震动了一下,过了好久,没有出声,然後才又道:「我像是身在梦中一样。 向前走著,好像走得很快,我只觉得无法停止,海洋在我的脚下,迅速移动,我实在走得太 快了--」 宝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,阿尼密叹了一声,道:「是的,你那时,是以无线电波的速度 在移动,那是和光速几乎一样的。」 宝德咳嗽了几声,道:「一切是突如其来的,我觉得我有寄托,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初 生婴儿的体内,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楚,那种痛楚,是来自全身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,我忍 不住大叫了起来,於是,我又一次听到了我自已的声音。」 宝德教授,这时已渐渐恢复了镇定,所以他叙述的声音,也平静得多了,而阿尼密和葛 克两人,都带著一种梦幻一般的神情,因为宝德这时的叙述,是世上独一无二的,他是在讲 述,他如何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事。 宝德吸了一口气,通:「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,我在叫:我在什麽地方?可是我想发 出的声音,和我发出来的声音,完全不同,我想问我在什麽地方,但是发出来的,却只是哭 声。」 宝应讲到这里,声音又急促了起来,道:「我既然发不出我要讲的话,只好看清楚自己 是在什麽地方,可是,我睁大眼,只看到一片模糊,什麽也看不到。」 阿尼密双手紧握著拳,道:「为什麽有这样的情形?」 宝德望著岩洞的顶,声音仍然根平静,道:「实在很简单,不过事前我没有想到,你也 没有想到,我和你都以为只要进入一个婴儿的体内,就可以代替原来失去的躯体了,可是事 实上,婴儿的视觉,听觉,以及声带,都无法负担著一个人正常的工作,婴儿的声带,只能 作简单的震动,只可以发出哭声来。」 阿尼密闭上眼睛一会,他有点不敢想像,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,一个人,思想成熟, 什麽都会想,可是他的身体,却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来行动。这只有一个全身瘫痪的人, 才差可比拟。 宝德继续道:「或许你以为,情况最坏,不过是和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一样,是不是?但 是事实上,绝不是那样,婴儿感受到的痛楚,简直是不可忍受的,皮肤碰到任何粗糙的东西 ,都是彻心的疼痛,那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,太……可怕了。」 宝德讲到这里,好像是在重新体验当时的痛苦,以致他的身子,在剧烈地发抖,他是抖 得如此之可怕,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过去,用力按住他的肩头。 宝德抖了好一会,道:「我最先有的能力,是听觉。我可以听外界的声音了,我在感觉 上,知道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之中,但当时我还是很乐观,因为我再生的家 庭,就算再贫困,也不要紧,有我在,我可以很快地使整个情形改变,我依然是我,我的躯 体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,但是我依然是我,是不是?是不是?」 宝德急切地问著,阿尼密忙安慰他道:「是的,一点也不错。」 宝德教授双手掩住了脸,听自他喉际发出来的声音,他像是在啜泣。 过了好一会,宝德才又道:「当我可以听到外界的声响之後,那大约是七八天之後的事 ,我就觉得不妙,我听到的人的交谈声,全是音节十分简单,我根本听不懂的话,我拼命想 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麽人之间,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们之前,我无法知道。」 阿尼密道:「婴儿可以看清东西的时间,也不需要太久的。」 宝德道:「是的,大约是出生之後,五十天左右。我需要的时间更短,我想,大约只有 三十天左右,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东西了,我看到的是一个穴洞,和自己睡在乾树叶上,同 时,看到了有人在我身边走著,阿尼密,你以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麽地方?」 宝德教授的神情,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视他,他转过头去,道:「你一眼就可以知道 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间,可是,你一直到现在,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」 宝德连声道:「是的,是的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,那些是穴居人,而我,是一个小穴居 人,我……我不知道这个穴居人部落,究竟是在什麽地方?」 阿尼密沉重地说道:「是在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。」 宝德苦笑了起来,喃喃地道:「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,哈哈,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。」 阿尼密大声问道:「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你为什麽不尝试离开这里?」 宝德像是没有听到阿尼密的问题,只是自顾自道:「又过了两个月,我的声带,已经可 以发出复杂的震动了,我可以说话了。」 宝德讲到了这里,又发出一连串的苦笑声。 在一连串的苦笑声之後,宝德道:「我会讲话了。可是,那有什麽用?我对他们说什麽 ?荷兰语?英语?我的话在这群人之间,根本没有人听得懂,我根本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。 当我第一次说话之际,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吓呆了,他们不知做什麽才好,只是盲目奔跑,有 的简直就膜拜著,我想他们一定是吓呆了。」 葛克少校道:「我想他们一定是惊骇到了极点,所以,这件事才有机会传出去。」 宝德又道:「十个月之後,我可以行走了,当然,我会做许多穴居人不会做的事,可是 有什麽分别,我是一个穴居人,一个与世隔绝的穴居人。阿尼密,我的想法不错,可是不幸 的是我错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,我的思想,我的语言,完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,他们知道我 和他们不同,可是他们绝无法了解到我和他们不同的程度是多麽远。完全没有人知道我,没 有一个可以了解我的才能,我的天赋,完全没有,这些穴居人,只是庸庸俗俗,和其他动物 一样,为猎到一头山猪而兴奋,掘到了一点有甜汁的草根而争吵,他们完全不知道,在他们 之间,有一个完全和他们不同的人。阿尼密,比较起来,这种心灵上的痛苦,更不是人所能 忍受的。」 宝德一口气讲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,双手紧握住阿尼密的手臂,道:「我生错了地方。 实在太错了,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。他们是那麽愚昧无知,而我就生活在他们之间。他 们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思想,而我就要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。」 阿尼密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乾,他只好重覆著刚才已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道:「你难道没 有想过要离开?」 宝德道:「当然想过,我在两岁那一年,就已经开始要离这里,可是,我的思想,并不 能使我的身躯飞起来,这--」 他轻拍著自己的腿,又道:「这就是我第一次想离开的结果,我只不过跌了一交,就变 成了跛子。」 葛克紧握著拳,道:「你应该再试。」 宝德道:「试过,可是在跛了腿之後,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机会?」 葛克少校不再出声了,一个跛子,想要走出新畿内亚的腹地,那可以说,是绝对没有任 何机会的。 穴洞中静了下来,外面,天色已经黑了下来,穴洞中自然更黑暗,只有宝德的喘声,每 一下叹息声,都充满了这三十年来,他生在错误环境中的悲苦。 阿尼密只好道:「好了,现在一切全过去了,你和我们一起走,将你的事,告诉世人, 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,你是第一个有两次生命的人,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, 你可以成为人类史上,最伟大的一个人。」 宝德低著头,道:「一个穴居人?」 阿尼密大声道:「你不是一个穴居人,你是宝德教授。」 宝德又苦笑了起来,道:「不论你怎样说,我心中唯一的希望,就是能够再见到你。我 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,一定会尽你一切所能来找我的,我默默地忍受著无边无涯的寂寞,那 种寂寞,比一个人关在黑狱之中,还要恐怖。在黑狱中,你根本看不到人,在这里,你的四 周全是人,可是全是穴居人。」 葛克少校挥著手,道:「还等什麽?我们现在就走,离开这里。」 宝德长长地叮了一气,阿尼密和葛克两人,已经一边一个,将他扶了起来。 阿尼密道:「宝德,你可知道麽?早在三十年之前,我已经推荐你加入了一个协会,非 人协会。」 宝德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应,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,出了洞口,这时,天色已经全黑 了下来,在外面,有著几堆簧火,那些穴居人就围在簧火边,火光映著他们浊黄的眼珠,个 个望走了他们三个人。 阿尼密道:「我们连夜下山去,再也不要在这里多逗留半秒钟。」 阿尼密说著话,他感到宝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,头也垂得很低,他忙道:「宝德。」 他的叫唤,并没有回答,葛克陡地叫了起来,道:「他……他死了。」 阿尼密忙将宝德放了下来,是的,宝德死了,已经停止了呼吸,三十年来悲苦的煎熬, 就是一个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,希望突然实现了之後,支持力消失,他就死了。 阿尼密站著,他好像又「听」到了宝德的话:我又自由了。我绝不会再试一次取得他人 的躯体,绝不会。再见了,阿尼密,我的朋友。 阿尼密抬起头来,看到火光映著众多穴居人的脸,远处,是一片浓黑。 口口口 当宝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,又结束了之後,阿尼密埋葬了尸体,曾经试图想和那群穴居 人接触,了解一下在这三十年之中,宝德教授曾经如何生活的。可是阿尼密却一无所得,因 为穴居人的言语,是如此简单。根本无法用他们的语言,来表达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。阿尼 密发现穴居人的语言,除了表达他们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,简直没有别的用途,那一群穴居 人,和一群狒狒,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。 阿尼密和少校离开了穴居人聚居之处,又经过了许多崇山峻岭,离开了新畿内亚在耶加 达和少校分了手,依照他的诺言,买了一间规模相当大的酒厂给了少校。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,阿尼密几乎每一天,都试图和宝德教授「接触」,他是一个有特殊 能力的灵媒,在他的一生之中,有著无数次和已经死了的人「接触」的经验,可是这一次, 他却无论如何,无法再和宝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联络了。 在那一年的「非人协会」的年会中,他又和其他的会员,在那座古堡中见面。虽然时间 隔了三十年,但是那座古堡,却一点变化也没有,只不过「非人协会」,却多了几个会员。 阿尼密在会中,向各会员报告了他终於找到了宝德教授的经过,在他讲完了之後,所有 的人却一声不出,过了好一会,才有一个会员问道:「这是悲剧,宝德教授难道不能选择? 他的第二生,在一群穴居人之间,是偶然的不幸,还是必然的?」 阿尼密用手抚著他那已满是皱纹的脸,缓缓地道:「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。」接著他顿 了一顿,又道:「我记得,三十年之前,当我推荐宝德教授入会之际,大家都说过,要是宝 德教授能够有第二次生命的话,你们也想试一试,现在是不是还维持原意?」 又隔了很久,才有人出声,几个人异口回声地道:「不,一次生命已够了。」 阿尼密苦涩地笑了起来,道:「是的,一次已经了。要是像宝德教授那样不幸在一群穴 居人之间……」他的笑声,越来越苦涩,又道:「在一群穴居人之间,白痴比天才幸福得多 ,才学和知识是一种极度的痛苦,宝德教授实在太不幸了。」 各会员全不出声,因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这一点,他们的沉默,自然是为不幸的宝 德教授,作无可用言语表达的哀悼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'